迎風飛旋之羽◢

　　當我失去歌曲、失去掌聲，甚至失去自己；

　　當我失去一切，除了你。

　　藥是澀的。

　　小時候，偶爾生病了，爸爸會把藥粉融進水裡，讓Angela枕著他的臂彎，一口一口地餵下去。一邊說著，趕快好起來，才能接更多的案子，站上更大的伸展台。那時候的藥很苦，Angela難以下嚥，卻捨不得離開爸爸的懷抱。爸爸說，藥沒那麼可怕，忍一下就過了。Angela信了，咕嚕咕嚕地喝下，即使幾近作嘔，仍在看見爸爸讚賞的目光時，獲得一絲絲甜蜜。

　　那時候的藥，是苦過後就能回甘的。不管是之前的爸爸，還是之後的媽媽，Angela為了完成他的期待，永遠能比前一天更勇敢、更不認輸。

　　直到之後有個人，逐漸佔據Angela的目光。

　　Angela使勁睜眼。室內沒亮燈，天花板灰矇矇地，與窗外連成一片。她又夢見生活變驟前的美好時光，原來當時連吃藥小小的抱怨，都能存進淺意識的縫隙，至今被大腦回放、再回放。

　　可惜的是，她還沒看見他就醒了。Angela眼角滑落淚珠，舊痕摻著新痕，縱橫地刻在頰邊，像烙記一次又一次的傷。她更蜷進沙發的角落，用僅存的氣力伸直手臂，把散落桌沿的三顆藥丸掃入杯中，和著白開水一飲而下。緊閉著眼，她忍著喉間的澀意，全力回想那人的模樣。

　　在她的注意力之外，空著的藥丸包裝隨意堆在桌面、地上，不至於雜亂，卻已足夠駭人。一開始，她用藥物追逐死亡，後來發現成效不彰，才用以抵禦清醒。Angela只想再見到那些支撐自己的人，不管是跨越生死，或遁入夢境，她都不惜一試。如同以往最勇敢的Angela，轉型歌星才能獲得最大的成功，獲得最熱烈的掌聲，獲得他的注視哪怕只有一刻。

　　她遺忘孤獨，只因此刻夢見了他。

　　他藏在青綠色鏡片下的雙眼，正直直地望入Angela的瞳眸，像能望進她的心。而他也確實做到了，才能指使AI寫出一首首為她量身訂做的歌。Angela細細啜飲著這些僅存的線索，明白Tao早就知道自己對他抱有特殊的感情。

　　夢中的Tao，語氣一如以往，平淡地向Angela交代完這一回的試音工作。話音方落，他一刻也不耽擱地轉回那面U型的投影屏幕，纖長的手指在上頭點畫著。

　　Angela在Tao收回目光後，感受到全世界的惡意與殘忍。她緩緩蹲下，緊緊抱著疊合的腿，像是能用擁抱，確認自己還存在的事實。她早該知道，Tao是感受不到的，即使知道，卻是無法感受的，何況做出回應。不過，偶爾，正確地說，是經常。她經常想成為Tao心尖上比別人再特別一點點的那個人。

　　上帝沒有給Angela幸運的吻，於是，她再次醒了過來。她聞到鼻間呼出的藥味，想起自己現在是何等墮落的人。不過，再怎麼糟都沒人在乎了。Angela眨了眨眼，驚訝仍有眼淚淌落。這幾天，面對同一件事，依然如同剛開始的痛楚，從心臟蔓延至四肢百駭。

　　「Help me.」

　　Tao。Tao。Tao。Help。她以唇語呼求著，房裡靜得仿若空無一物。

－

　　後來，Angela住了院，身體漸漸好轉。Tao在一個平凡不過的夜晚走入病房，與Angela維持既定的距離，以相處、共事日久的兩人來說，顯得格外陌生與疏離。

　　「去唱自己的歌吧。」

　　Tao拒絕帶Angela一起走的提議，或許是最後一次走出Angela的視線之外。她卻含著淚，嘴角勾著微微的笑。

　　為自己而活。

　　或許如今，她只能這麼做了。

－

　　「奇蹟的七分鐘」結束後，Angela繼續忙碌的工作，無論是歌手或模特兒，都逐漸恢復原本的水準。

　　一天演唱會結束，Tao傳了封匿名簡訊，不多作解釋，要Angela瞞過經紀人和所有工作人員，隻身一人前往監視器照不到的後台通道。

　　簡訊裡除了告知地點，只簡單留下一句話。

　　「我回來了。」

　　當Angela攥著手機，踩著演出用的細跟高跟鞋，步伐響亮地跑進昏暗的通道時，Tao正從對面走來，提著一個簡樸的牛皮紙袋。

　　他們會面，Tao依舊停在Angela五步之外。Angela確認過來人的面容後，即使臉上畫著濃妝、還混著汗水，仍綻放花一般的笑靨，展露發自內心的喜悅。

　　Tao為了低調，換了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鏡，透明的鏡片。一身符合時下年輕人的標準打扮，帽T配素色長褲，只是他依舊維持漆黑的色調，更把帽子拉上，帽沿幾乎遮住雙眼。

　　「好久不見，Tao。」像習慣成俗的約定，Angela留在原地，沒再往前一步。她的招呼聲不大，卻能透過牆壁的反射，製成回音，清楚地送入Tao耳中。

　　Tao以點頭作為回應。他彎下腰，放下牛皮紙袋，地板輕輕盛著這份貴重的禮物，並在地下映出相同的投影。

　　「之前把你的AI拆了，這次還你一個。」

　　「謝……謝。」

　　Angela正要向禮物走去，彷彿遵守約定似的，Tao也同時轉身，向來處離去。Angela見狀，頓住腳步。鼻子酸酸的，她正飛速思考該說些什麼，即使知道一切的挽留都是無能為力。

　　卻見Tao的背影，走了兩步後，也奇蹟似地停下了。

　　「新年快樂，後會有期。」

　　「Tao！」Angela脫口而出，趁著Tao離去前大聲喚住他，嗓子略帶哽咽。「你只是為了送這個給我，才過來的嗎？」

　　科技進步的火星上，送貨的方式百百種，Tao沒必要用一種最危險的方式，承擔多少被逮捕的風險，自己送過來。

　　Angela心中萌發一點隱微的期望，卻又憑藉理性壓抑下來。就像他們之間一直沒戳破的假象，她從不問Tao是怎麼看待自己的，只是珍藏著每一次他有意無意對自己的好，把這些點點滴滴儲存起來，編織成支撐自己的強大後盾。

　　「你知道，玩AI的人，最不信任AI嗎？」Tao沒轉身，只是輕輕拋下一個問句。他沒明講，他知道所有影像被竄改的可能性。一旦無法確定，就無法放心，就勢必要來一趟。

　　看看她。

　　Angela隱約明白話中有話，駐足原地咀嚼著包藏其中的深意。就算還沒想通，她有直覺，Tao來這一趟，是至今為止留給她最溫暖的好意。

　　Tao遠去，Angela亦不知這次他將步向何方。她的眼角仍掛著淚珠，欲落未落。

　　「Because of you

　　　I try my hardest just to forget everything

　　　Because of you

　　　I don’t know how to let anyone else in」

　　這首歌來自從前地球上的歌手Kelly Clarkso，雖不盡然符合Angela的心境，但她特別喜歡這四句，還有歌名，〈Because Of You〉。

　　總讓她想起那段否定一切，陷入瀕死的低潮期，以及被他拯救的，那個永恆的剎那。如果Tao想聽到屬於Angela的歌，或許，她能送給他的回禮，就是這個。

　　她輕輕地唱，願回音讓歌聲傳遞至他在的每一個地方。

　　沒看見的是，離人被陰影遮掩的、微微勾起的唇角。連Tao自己都感到意外。第一次，他任憑歌聲引著思緒，遙想下一個節日，距今還有多久呢。

Fin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