肆意而生
第六章 介入者
第三節課是健體,教室關了全部的燈,投影幕上葉永鋕事件的紀錄片是唯一的光源。張倉伴著葉媽媽哽咽的嗓子,藉著少許穿過百葉窗的陽光,繼續謄抄筆記。偶爾停筆,轉動手腕及伸展肩頸時,會看見影片裡漫長的走廊盡頭,有間承載了巨大絕望的廁所。那是守護不了任何人的校園,多少如同小草苗的希望被扼殺於此。
影片結束,換老師上台講著校園安全與霸凌的主題。張倉的指腹壓著尚未抄寫的書頁,迅速翻過,評估著大約下一節課能寫完,下午便能將課本還給白止。
他闔上兩本課本,想讓乾澀的眼睛暫時休息,抬眼卻不將注意力放回老師身上,而是飄向窗外。百葉窗再次拉起,他望著窗外的植栽,驚訝地發現那些長居此地、了無生氣的植物們全被處理掉了,眼前只剩空空的土壤。連根拔除總是這麼輕而易舉。張倉想起他們並肩看過的地錦,不知名單上的它排在哪個號碼。
下課鐘響,張倉起身,拿了背包側邊的水壺要去裝水,也順便受託帶上徐季的空瓶子。他把兩個水壺挪到同一隻手,再用另一隻手轉開教室的後門,向內拉開時,碰上了門外也正要轉開把手的鄧晴。
「嗨,班長。」他看著鄧晴收回手,讓到一旁,也就坦然接受對方的好意,「謝謝班長。」他笑嘻嘻地說。
「張倉,」鄧晴叫住正要離開的他。「白止要我放學時跟你拿他的課本,我想說,你如果用完了也可以先給我。」
「噢,」張倉不大會形容那種,被介入的感覺。尤其眼前的漂亮女孩似乎跟白止很熟的樣子,自己卻毫不知情。「這樣會不會太麻煩妳?」
「不會啦,我跟他同一個補習班,剛好順便拿給他。」見張倉沒有立刻回話,鄧晴再補上一句:「對了,沒有要催你的意思。只是怕放學時我們都不小心忘記的話……就,大概又要被他數落幾句了吧。」鄧晴笑得有點無奈。
張倉對鄧晴話中自然流露的親密感深深皺眉。他只是以為,白止冷言冷語的一面,不會是那麼容易見到的。不該是個補習班同學都能見到的。
他想起昨天在對話框裡出現的「秘密」,那個他喜歡的人。眼前鄧晴的學業表現和氣質,和白止的確是般配的一對。
「你們是男女朋友嗎?」張倉脫口而出。
「欸?」鄧晴張大雙眼,驚訝與困惑交織成複雜的表情。
「啊……沒事,對不起,當我沒問。」恢復理智的瞬間,張倉才意識到自己跟鄧晴基本零互動的關係,以及突然過問私人感情是多大的冒犯。
而且,答案幾乎已不言而喻,又何必多問。大約是難得少了情感寄託的對象,張倉總覺得,昨日在頂樓,以失落之名闢開的小小懸崖,似乎裂得更深了一些。
「那個,」張倉試著轉移所有情緒,「我其實快抄完了,所以下午自己拿去還給他就好。」
「嗯好。」鄧晴還是把澄清的話通通吞回肚裡。
張倉點頭回應,就轉身走向飲水機,步伐比平常快了一些,像在逃離方才那個尷尬的處境。
「你有機會了!」
下午的課被換成了全校的期末大掃除時間。鄧晴三步併作兩步地衝進七班,逮住正在整理書包的白止。
「妳小心點,不怕滑倒嗎。」白止指著被倒過水一般濕漉漉的地板。
「別管那個了,重點是,」鄧晴刻意壓低聲音,「早上張倉問我,跟你是不是男女朋友耶。」
「……妳怎麼答?」
「我沒答,他就自己說當他沒問。」語畢,鄧晴望著白止的臉上浮起止不住的笑意。「為什麼我有種被閃到的感覺?」
「他就很可愛。」語氣是道不盡的溫柔。
「可以了。總之,」鄧晴雙手夾著白止的臉,硬是把他的頭從書堆間抬到自己面前,「相信自己好嗎?我會支持你的。記得《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》說過……」
「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,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完成。」白止完美接上,儘管被壓扁的臉有些口齒不清。正要拉開鄧晴的手,飄走的視線卻分別與窗戶兩側的人對上了。胡雪與張倉,他不該意外的。
見白止愣在半空的手,鄧晴先鬆開對方,再依著白止的視線轉身。相互遙望的四人,在鬧哄哄的教室裡,成了格外安靜的兩處黑洞,話語和思想正在被無止盡地吞噬著。
果然。
這是對上白止的雙眼時,張倉的第一個想法。看著像小丑般,臉被擠成奇怪形狀的白止,張倉卻開心不起來。至於白止面前的女孩,張倉一看到那個標誌性的高馬尾與長捲髮,便了然於心。
氣氛有些沉重,四人的對視長達數秒,直到略顯慌張的胡雪率先收回視線,ㄧ 手輕輕捉住了張倉擱在窗台的手腕。一感受到溫熱的手心,眼中的白止幾乎同時撇開了目光。
「張倉,可以幫我搬一下桌子嗎?」胡雪指著已經疊上書包和椅子的木桌。
「噢,」張倉回神,望進胡雪深邃的眼底時,又在心底重演無數次親吻那對杏眼的橋段。想像過分美好,讓他笑了起來。「可以啊,等我一下。」
他從前門入內,來到胡雪的座位旁,做好了抬起桌子的準備。
「要幫忙嗎?我們一人一邊。」胡雪在一旁有些擔心地說。
「不用,不要小瞧男生的力氣哦。」他一鼓作氣連桌帶椅搬了起來。承受著抽屜堆滿課本的重量,他咬著牙大步走向門外,把手中的課桌椅排在走廊的牆邊。
「太感謝了!如果只有我的話,大概要搬好幾趟……」胡雪跟了出去。站在張倉面前,大概只到他胸前的高度,他看向她仰起的鵝蛋臉,更無法忽視制服下藏不住的傲人雙峰。兩道垂在胸前的辮子,隨著張倉逐漸氾濫的淫思,也添上些許色情的涵義。
「呃,」張倉壓下褲檔間即將翻騰的慾望,逼自己轉移視線,指著胡雪書包上的吊飾開口:「這個好可愛喔。」
那是一隻Q版蠑螈的壓克力吊飾,還趴在一片小小的沙地上。
「對吧!你也喜歡兩棲類嗎?」
「是在說爬蟲類嗎?」
「不是喔,他們不一樣。這隻是蠑螈,又俗稱『六角恐龍』,看到牠呆呆地笑著就好開心。」胡雪戳了戳吊飾上蠑螈的額頭,「我也好想養一隻喔。」
「為什麼不養?」
「我也想,但我媽會怕。」
「明明很可愛的。」張倉學胡雪,也用一根指頭摸著蠑螈吊飾。
「啊--能找到蠑螈的同好真好。」胡雪笑得如同燦爛的向日葵,「對了,下周末有兩棲爬蟲展,要一起去嗎?」
向日葵面前,張倉自願擔起太陽的角色。「好啊,」他乾脆地答應,再次一步步讓自己佔據一個女孩的全部目光,「那我們先加個Line,方便聯絡?」
「好啊,我的電話是……」還沒到手機歸還的時間,張倉只能跟胡雪借了筆,卻不拿紙,直接把電話寫在手腕內側。
「等手機發回來,我就加妳。」
「嗯。」胡雪點頭,一臉興奮的神采。但見此情此景,張倉感受到因分手而缺失的養份又再度充盈,把所有將至的寂寞推到九霄雲外。
同場加映*補習班門口道別的白止與鄧晴
「昨天分手,今天就愛上別人。」鄧晴想起下午七班外的兩人,眉心又繫上了解不開的結,「你為什麼會喜歡這麼渣的人啊?」
「誰知道呢。」
「聽說初戀的眼光,會影響一生挑對象的條件。」鄧晴搭上白止的肩,「你現在還來得及。」
「來不及了。」白止的語氣和緩,卻十分堅定。「而且,我也不覺得之後會喜歡其他人。」
「不到兩天就病入膏肓了啊。」鄧晴不禁感嘆,「對了,所以張倉到底有沒有還你課本?」
「不算有吧。他有帶來七班,但跟胡雪聊著聊著,把課本忘在她桌上就回去了。」白止思考了一下,「認真說起來,是胡雪還給我的。」
「哇,真的很渣。」
白止留下一個笑容為對話作結,便轉身走進夜色中,走進路邊的轎車裡。
「爸,久等了。」
「沒事。」
坐上副駕駛座,繫好安全帶,隔壁的男子一邊打著方向盤,一邊開始例行性地關心。
「今天英文考得如何?」
「八十五分。」不說好,不說壞,白止知道父親需要最明確的答案。
「繼續加油。」
「謝謝爸。」
白止不知道幾分才能換得父親的滿意,一句「很棒」或者「還不錯」都好。在車子融進車流,成為街上一閃即逝的光芒之時,白止無聲地嘆了口氣,從書包翻出單字本,就著窗外不斷後退的路燈默唸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