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於我和鬼/如果你的下一段人生有我
河堤,夕陽未落,天際一片澄澈,積在山腳的雲朵泛著亮光。乾淨、透明,才近乎窒息的空氣,吳明翰深吸一口,怎惹得鼻子一陣酸楚。
他還想他,應該說,他忘不掉。
走過的路,說過的話,消失的人,或鬼,他忘不掉。
吳明翰再一次,呼吸,用呼吸說服自己活著的事實,是人與鬼的界線,誰知道冥婚,輕易踩過了那條界線。
彷若死而復生,卻只是偷得方寸光陰,他來,他走,他說「不敢相信」而沒想過祂是最不被相信的存在。
那些日子,努力有了結果,他聽見好多人說,一切都圓滿了。
…...是嗎?
真的、就這樣結束了嗎?
吳明翰總覺得自己不能算是被掰彎。畢竟他沒喜歡過毛邦羽之外的第二個男生,去GayBar時被搭訕只想趕快離開,想斬斷對他頻送秋波的所有桃花。
還是個惹人厭的直男吧。
下了班,吳明翰在更衣室換回T恤及短褲。夏天到了,台灣最難熬的季節,他來不及問毛邦羽都怎麼過夏天,來不及跟他過一次夏天。基本上是,參與不了他的人生。
毛毛人生的最後,全獻給了陳家豪,而不是他。吃醋來得太晚,連失去都要重複兩遍才知道愛。那個愛笑的、調皮又一片赤誠的男孩已經不會回來了,永別之後,他去走他的投胎路,吳明翰也得過完自己的人生。
人鬼殊途。
披著一身夜色到家,開門,蹲在門口的小毛蹦跳迎接,讓吳明翰又撐起一點微笑。他放下歸途順手帶上的一碗麵,先轉進廚房洗手、開飼料,倒在小毛面前滿滿一大碗。小毛張口吐舌,仰視吳明翰的一雙烏溜大眼飽含愛意,怎麼一瞬間想起一人一鬼在吧檯邊淺淺燒起的化學變化,怎麼沒意識到,毛邦羽那時只想吻他。
閃了神,吳明翰及時穩住手,把飼料封口收回櫃子。聽小毛正大快朵頤,他才放心拿雙筷子回到客廳,吃起臨近消夜的晚餐。
麵有點鹹了,吳明翰走進廚房倒水,順便再裝滿小毛的水盆。放下水盆,他乾脆蹲在小毛旁邊,水杯隨意擱在毛邦羽的相片前。吃飽飯的小毛很快樂,兩隻前掌搭在膝蓋上,舔了吳明翰的臉滿是口水。後者試圖制止,發現徒勞無功,也就認分地抽幾張面紙把臉擦乾淨。他下意識拍拍小毛的腦袋,不知是讚賞還是責罵,總之無損小毛滿出小小身軀的快樂。牠轉身叼來牽繩,吳明翰望了一眼孤伶伶的麵,還是喝了口水、繫好小毛的肩背帶後拉開門鎖。
他交給小毛引路,再次重回這片夜色下。台北的夜空不見星星,讓他無法想像毛邦羽如何實踐那段死後化為繁星的傳說。吳明翰的思緒胡亂飛過,他還是希望毛邦羽順利投胎,下一段人生,去喜歡一個會呵護你一輩子的人,不要當星星,就算會發光又怎樣,要獨自懸在那裡幾十萬年,宇宙那麼冷,你那麼怕寂寞,肯定待不住。
如果有幸,在下一段人生相遇--
「喂!小毛!」白色的身影向前奔去,阻斷吳明翰的思考。好在警察的力氣與反應力都不差,被拉住的小毛對著前方漂亮的瑪爾濟斯汪了幾聲,聽起來只是善意的搭訕,吳明翰向對面牽著馬爾濟斯的女孩點頭,女孩一笑作為回應,兩人有默契地不再阻止兩隻小型犬的交往,看情況穩定,吳明翰也開了話題。
「牠們很開心的樣子。」
「嗯,貝貝比較膽小,很少看到牠跟其他狗和平相處。」女孩將長髮挽到耳後,望著貝貝的眼底盡是寵溺。
吳明翰笑了下,「小毛倒是很會社交,跟牠主人一個樣。」
「咦?你不是......」那對水汪汪的大眼從貝貝身上收回,投向吳明翰。
「噢,對,」他才反應過來,有點尷尬地解釋:「我是說小毛的前主人,我是最近才接過來養的。」
「是喔,」女孩在小毛面前蹲下,搔搔牠的下巴,小毛開心地舔了她的手。「小毛這麼可愛,前主人也太沒有眼光。」
「他......其實是意外過世的。」
女孩轉頭,一臉驚訝與歉疚。她迅速起身,面對吳明翰,想安慰、想道歉、想撤回的話全卡在喉間,不知如何開口。
良久,她看向小毛,低聲說:「我很抱歉。」
不是對著自己的發言,吳明翰一時之間回不上話。
她繼續說:「他一定很相信你,才請你繼續照顧小毛。」
聞言,吳明翰的心頭淌過一陣暖意。對上她抬起的眼眸、鼓勵的笑容,好像能抓住這份心動從何而來,又從何溜走。
心裡住了人,原來是這樣子的。
「希望是吧。」回了話,吳明翰又仰頭看一眼光害甚重的天空。一如每次撫平思念的作法,抬起頭,就能離他更近一些。夜空如此寬廣,說不定他正偷偷躲在哪個地方。
小毛與貝貝的交流告一段落,吳明翰也跟女孩道別,繼續遛狗散步。直到夜深再次返家,小毛累了,率先撲上牠的軟墊與毛毯,眼睛半開半閉,欲醒未眠。吳明翰則掛回背帶與牽繩,繞去房間拿好衣物後進了浴室。又忍不住一笑。
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。
沖澡完,依序擦乾頭髮、刷牙、關燈,吳明翰爬上床,一下子將全身交給軟硬適中的床墊。不一會兒睡意襲來,他放鬆交出殘存的些許意識,墜入夢鄉。
吳明翰夢見了毛邦羽,分不清是託夢還是過於在乎的想像。
他抱他、吻他,想把失去的一切討回來。懷中的捲毛笑得好開心,說快要可以遇見他了。
「什麼意思?」
「天機不可洩漏。」毛邦羽的食指抵在唇上,掩蓋不了唇邊泛起的笑意。「因為我會忘記,所以你見到我時,千萬不要放開我。」
「我怎麼知道那是你?」吳明翰著急地追問,眼前的毛邦羽逐漸化為星星點點的光班,向上漂浮。
「你一定知道。」毛邦羽說,眼中有不可抹滅的信任,隨後話鋒一轉:「不然你問小毛,牠一定知道。」
「屁咧,我一定比牠更早認出你好不好。」
毛邦羽笑開了懷,與那張定格的遺照如出一轍,卻又截然不同。此時此刻,他的眼波流轉,看的僅是吳明翰一人。
這不會是最後一面,絕對不會。毛邦羽在心底暗暗立下誓言,想著月老所說,意念越強大,就能在投胎後越靠近對方。
再續前緣。
三輩子,這一回,我們都以人的身分相遇好不好。
「再見,我出發了。」空間僅存的一點點星芒,響起毛邦羽的聲音,兀自迴盪。
夢醒,新的一天。小毛扒拉吳明翰的被子,一邊汪汪叫,呼喚遲來的早餐。
「知道知道,馬上給你。」吳明翰的腦袋很沉,無法聚焦,心中盤旋的全是昨晚的夢境,如同記憶般清晰。如同毛邦羽真的回到現實裡跟他講過那些話。
不可能的吧。
吳明翰轉進浴室,掬一把冰涼的水往臉上潑,頓時全身上下的毛孔都清醒過來。回復理性的同時,毛邦羽的身影也淡了一些,他在小毛的催促下倒好飼料,加一個罐頭,小毛則等在碗前,尾巴搖得飛快,似是開心地無以復加。
餵好小毛,吳明翰繼續洗漱,再換好衣服出門。上班途中經過以前待的派出所,他隨意朝內一望,意外發現一眾熟悉的面孔反常地聚在櫃台議論紛紛。
吳明翰一身便服入內,站在櫃台外,倒也自在地加入討論。
「怎麼了怎麼了,這麼熱鬧。」
「吳明翰!你又被調回來了?」一人抬眼,驚呼出聲。
「呸呸呸,別亂說,什麼回來。」吳明翰蹙眉,隨後向櫃台探頭探腦,「就是路過看到你們,想說有什麼沒辦法解決的大案子,我可以幫忙?」他自信一笑。
「沒什麼大案子......」話斷在這裡,對方停了幾秒,再猶豫不決地小聲續下:「只是收到棄嬰了。」
「啊?」
「調監視器發現,有個女的把嬰兒放在機車停車格的角落,那嬰兒也睡得很沉,直到巡邏換班才發現。」
「應該找得到是誰吧?」吳明翰問,認為這不是困難的問題。
「我們稍微查了一下,剛好斷在一個巷子的監視器鏡頭壞了,沒辦法確定她住哪,而且……」一個警員從箱子裡拿出紙條,大概是親生母親留下的字跡,「拜託,請不要找我。拜託。」他唸出紙條的內容。
「怎麼可能不找。」吳明翰不以為然。
「當然會找,現在就等組長來安排而已。」女警官靠近箱子,伸手撥開嬰兒額前的碎髮,再小心翼翼地抱起。嬰兒被動作吵醒,卻乖巧地不哭不鬧,睜著一雙大眼好奇地望著聚在他身邊的一群人。
吳明翰這才看見嬰兒那頭、幾乎說是標誌性的捲髮,儘管髮量不足以構成完整的髮型,但從顏色到捲翹的弧度都分外眼熟。
霎那有股強烈的直覺閃過心間。
「就是你了嗎?」吳明翰低聲說著。仔細觀察嬰兒的五官,從眼睛、到鼻子、到唇形,幾乎復刻著那人的特徵。
彷彿是從那本厚重的相簿中誕生。不同的家庭,同樣的靈魂。
他的毛邦羽,回來了。
吳明翰露出笑容,眼眶蒙上霧氣,他忍住,向警員們開了口。
「可以讓我來處理嗎?我來跟組長說。」
「可以是可以……」眾人摸不清頭緒,一個刑事警察怎麼會突然對棄嬰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感興趣。不過手上的事情多又複雜,需要辦理的案子能少一件是一件。
女警員慢慢把嬰兒放回箱子,再把整個箱子連同紙條交給吳明翰。後者則向警隊臨時請了假,跟前同事們借張辦公桌放箱子,自己站在桌前輕捏嬰兒的臉頰逗他發笑。
這一次,要好好長大,好好愛人,好好變老。知道嗎。
吳明翰想著,許下願望。眼前的嬰兒像聽到了一般,伸直雙臂,要來一場久違的擁抱。
他笑了,順對方的意抱起。心跳貼著心跳,喧嘩那段修了三世的緣分。
好久不見,歡迎回來。
FIN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