迎風飛旋之羽◢

晴時多雲

一 

揚揚沒忘記，確認關係的那天，小煒的眼睛亮得可抵整夜的星辰。 

明明已是同床共枕，兩人卻一句不說，像一路走在曖昧的舒適圈裡，因為太過安逸，便害怕打破這層保護殼後未知的未來。會是無法修補的裂痕，或更進一步的親暱，他們有不敢豪賭的默契。 

但那夜不同，小煒躺下時本就比平常更靠近揚揚一些。燈暗，彼此失去一句晚安，小煒的掌心蓋上揚揚的，手指穿過指間。小煒側過臉，知道揚揚在另一端等他。 

揚揚沒說話，只是沒把小煒的手鬆開，眼角有晶瑩的水光。從那天開始，就是情侶的關係了，一樣併肩走過的路，今後學會牽著一起；一樣去看電影，但懂得把頭枕上對方的肩。那些磨蹭、親密、體溫的傳遞，迅速成為習慣。 

確認關係這回事，他們沒說一句話，也都懂得未來的路該怎麼走。 

以後，我跟著你，你牽著我。就這樣走。 

二 

揚揚話少、看得多，他認得隊伍裡那個女生。走向車站的路上，小煒巧遇路邊吃著點心的她，於是主動打了招呼。 

那個女生回神、驚訝，手執著叉子，嘴裡還有嚼到一半的食物，卻掩著嘴不忘與小煒多聊兩句。原本只是打個招呼就被過渡的關係，因為對方開了話題，而多了些糖絲般的黏膩。 

持續行進的腳步，因她的問句而停下。小煒笑著，為她說明趕火車的原因。她點點頭，氣氛歡愉，直到收了話題，她才注意到小煒旁邊一身黑的揚揚，沉默的他這時才從老街的人流中被打撈上岸。 

被忽視的感覺不太好受。雖然他們約好，工作期間不能牽手、擁抱、有太過親密的舉動，為了專心工作與避掉一些流言蜚語。揚揚算了步伐，走出女生的視線以後，他跟在小煒身後沉入人群，心底以防止走散為藉口，牽住小煒的手。 

小煒回頭，有點仰著對上身後的目光。他只看了一眼，留下淺淺勾起的唇角，便牽穩了對方的撒嬌，隨人群的移動前進著。 

反倒是揚揚躲在小煒的餘光之外，低下頭不作聲，只顧向前。不知是太陽曬得發熱，或人群擠得悶熱，有股蔓延全身的熱氣惹得心跳失衡。控制不了的反應讓揚揚想起第一次凝望彼此的那天，也是避開小煒的目光好幾次，最終仍不小心與之對視…… 

有些眼眸，看久了，會墜入其中，會擦出火花。 

三 

會把他放入人生的每個階段。 

會知道他就是那個人，陪自己走完一生的那個人。 

小煒總是笑，對誰都親切地笑著，又能與他人迅速打成一片。小煒剛來到這個小鎮時，揚揚還是大學生，平日在市區住宿讀書，周末返家時看見社區的活動中心出現一個陌生的身影。那人戴一頂米色的鴨舌帽，穿灰色的T恤與深藍色牛仔褲，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，笑起來有深深的梨渦與淺淺的酒窩。 

聲音很好聽，大約三十歲上下。眼底收納世間黑暗，卻保有一股熱情與純粹。 

前幾週兩人幾乎沒談上話，揚揚陪母親來參加活動，小煒在一旁協助擺設與記錄。過了幾個月，小煒融入小鎮的生活，從幼年到老年都能問聲好甚至聊上兩句；他開始主持鎮上的節慶活動，揚揚則依舊默默參與，互動雖然變多了，也僅止於活動上的問答。 

直到小鎮要走出鄉村、走向城市，市區的採訪團隊隨揚揚一起返回他的小鎮，揚揚才知道小煒是「文史工作者」，對鏡頭大方說起小鎮幾百年來綿延的歷史，以及目前的發展方向。小煒說起許多複雜的概念，什麼社區營造、什麼把觀光客帶進來等等，揚揚站在人群中，跟身邊圍觀的居民一起聽得一愣一愣，卻讓小煒一眼望見那個膚色白皙、戴個眼鏡，有些內向的高個子青年。 

小煒記得他，是常陪母親來活動中心，卻不大說話的大學生。他抓著攝影在切換鏡頭的空檔，與揚揚對上目光時笑了一下。那是小煒養成的習慣，對上眼，先笑一下，便能展現親切感，迅速拉近彼此的距離。 

揚揚卻愣住了，眼神一動不動地盯著小煒看，讓後者有點尷尬，只好隨採訪重新開始時率先收回目光。他一邊滔滔不絕昨天背好的講稿，一邊以餘光目送少年走出人群、加速離開的背影。 

採訪結束、人群散去，揚揚沒有回來。小煒客氣地把團隊送上火車，才有時間沉澱方才短暫的視線接觸。若是內向，會在對視時立刻躲開，而不是盯著－－小煒回味那抹眼神的意涵，隱約覺得事有蹊蹺。 

四 

下一次見面，小煒在散場時喊住揚揚。先問了他的名字，接著是一句一起辦活動的邀請。 

因為缺人。小煒是這樣說的。只要幫忙擺東西和紀錄就好了，不用主動找人也不太需要說話。 

在母親鼓勵下，揚揚同意了，開始兩人的合作生涯。從活動紀錄，到採訪的擬稿校稿，細心的揚揚能點出小煒沒注意到的部分，小煒則帶上揚揚與人交流，特別是從不讓他落單，揚揚聊著聊著不小心卡詞的時候，便由小煒一一接上，把氣氛圓回來，做個完美的結尾。 

每一次，揚揚都能感受到小煒對他的好，卻分不清是刻意還是無心。因為他太好了，對每個人都那麼好，甚至最近辦起小旅行的活動，親自做導覽，要把遊客帶進小鎮玩一下午。連對遊客都能談天說地像是交情深厚的朋友，幫忙舉牌的揚揚站在一旁看著，等待，等他來關照自己，等著自己是下一個走入他眼中的人。 

這一次也是，看著那個女生輕聲細語地問了小煒一些什麼，小煒沒聽清楚，於是湊近，等她再說一次。那是會讓心臟隱隱作痛的距離，但他不擅言詞，何況是沒有立場說話。 

說不定他們會在一起。 

說不定是這個女孩。 

說不定他會搭訕……揚揚等著親眼見證小煒遇見真愛的瞬間，一次次壓抑呼之欲出的情感，再準備好第一時間為他送上祝福。 

但沒有，一次都沒有。小煒沒有搭訕任何人，也沒讓任何女孩子成功搭訕他。他會在親切地解決遊客的問題後，轉頭尋找，再朝揚揚走去。披著一身陽光迎面走來的他，耀眼得無以復加。揚揚知道自己總會在這一刻動了心，屢試不爽。那幾分鐘，小煒的世界只剩下自己，浪漫到值得悉心珍藏。 

小煒會走到揚揚面前，交代待會舉牌壓隊，讓他離帶隊的小煒好遠好遠。只有偶爾自由活動的時間，小煒會放下擴音器，走到揚揚身邊，問他累不累、餓不餓、等等老街要吃什麼（雖然已經吃過一百遍了）。兩人保持適當的距離，僅有眼神交流，與感染彼此的笑聲。 

揚揚珍藏著，不顧回憶的盒子已滿溢而出，如眼前的瀑布，嘩嘩水聲，再大聲一點，是不是就能讓交談消弭於無形。讓他有個機會，偷偷告白，再偷偷忘記這一切。 

五 

親密感走到最後，是小煒先碰了揚揚。兩人牽手，然後擁抱，雙雙側倒在床上。小煒可以不顧身高限制，把揚揚拉入懷中收好，等待眼淚染濕一片衣襟後停下，等揚揚難得仰起頭，淚眼汪汪，讓小煒忍不住捧起他的臉吻下一口。 

揚揚說，那是我的初吻。小煒頓時有點罪惡。原本會想，自己是他第一個交往的男生，後來發現，自己已是他人生的最初。 

必須擔起這個責任，是小煒在牽手之前就想好的。有年齡的差距，從經濟到人際相處的能力落差甚大，更不用說價值觀。但怎麼會，本來想確認揚揚反常的舉動是否代表某種異樣的感情，後來卻越陷越深。 

怎麼會呢。 

小煒整張臉埋進揚揚的頸窩。不同於普通的男生，撲面而來雖有薄薄汗味卻不是惹人厭的異味。他問，他答。說洗衣精跟沐浴乳都是特別挑過的。 

他問，他答。不是喜歡，是不想讓你對我反感。 

他笑，他辯解。你身上明明都是陽光的味道。揚揚湊近小煒，臉頰貼著頸間，好像能聽見血管流動那般，是一股升騰的炙熱。 

便是在一起了。 

六 

他們上了火車，搖搖晃晃向山區前進，手還牽著沒放。 

小煒低聲哄他，怎麼啦。 

揚揚回應，他認出來了，是跟你借行動電源的女生。噢、不，還是你主動借她的，原本她只是想問哪裡有便利商店可以充個電。 

小煒笑得有些無奈。抬眼，他被罩在揚揚的陰影下，認不出他眉眼的表情，便靠近一些，假裝是人群擁擠吧，兩人只差一步便能吻住對方。 

小煒開口，聲音柔綿，重現那時學女生放輕音量的語調。 

「別吃醋啦，我不就在這裡嗎。」 

揚揚看著小煒，靜靜不語。 

「嗯？」 

頓了一秒，他鬆開噘起的唇，俯身向小煒討過一吻。唇瓣分離後才恍然驚醒，他慌亂地張望四周，急著確認是否存在熟悉的面孔。 

小煒愣了一下，心跳聲已震耳欲聾。他沒想過揚揚已如此大膽、如此主動。 

如此著急。 

「揚，」回神才意識到聲線沙啞，他嚥下口水，「看著我。」 

對方依言回頭，白皙的臉上是清透的緋紅。淡淡地像飛上兩片雲彩，襯著窗外瑰麗的夕陽。 

他眨眨眼，等著小煒的話，等到的卻是一隻手被穩穩地牽起。 

小煒張口欲言，霎時便失去所有詞句。身為靠說話吃飯的嚮導，他不該如此；但在愛人面前，無聲勝有聲，一切顯得合情合理。他稍微換了位置，以自身把揚揚分隔在人群之外。趁著眾人目光的死角，執手，低頭啄了手背。 

一口。便已安了他的心。 

小煒鬆開手，留出適當的距離，「快到站了，我們車上再聊。」他看著揚揚說。後者點點頭，終於努力露出笑容。 

他報以一笑，還是不禁伸手去揉亂那人微捲的髮。雖然身高差了一點，姿勢看上去有些怪異，但眼前的揚揚雙眼閃著光，他便不再介意。 

路很長很長，但如果能牽著、牽穩，一步步走下去就好了。 

能一直在你身旁，這樣就好了。 

搖晃的火車上，兩人如同出遊的情侶，一併向上天許下了願望。 
 

FIN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