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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《太平天國之秋》述說中國近代一段重大的歷史──「太平天國」,看亂世中清廷、洋人及太平天國三方角力的過程中,為了各自的利益作出何種取捨,以及清廷與太平天國之間起伏不定的勢力消長。本書第一部「帝國的黃昏」,從洪仁玕加入太平天國前的遊歷著筆,西方的價值觀隨著干王進入太平天國;到了第二部「挽狂瀾於既倒」,轉而詳述曾國藩的家世背景及創建湘軍的經過,另闢一條清廷視角的故事線;最後全書收束於第三部「太平」,湘軍勢力日盛,最終戰勝太平天國,結束多年的戰亂。特別的是,三個部分裡英國人、美國人及其他洋人的力量不時穿插其中,也確實左右了局面;作者注意到這點,於是著墨英國議會對中決策的爭論過程,以及各派的主張,是本書值得關注的特色之一。

 

 

  史蒂芬.普拉特(Stephen R. Platt)在作者序的最後一段,提出本書的兩個面向:史學性及文學性,說明《太平天國之秋》具備身為「歷史小說」的特色。本書細緻地講述太平天國的發生經過,協助讀者深入了解中國近代史上一個影響深遠的轉折點,是其史學層面;又精彩描繪形形色色參與其中的人物,他們各自的價值觀、道德立場及掙扎,或是能被讀者效仿,或是足以引為借鏡,是其文學層面。史學與文學的特性相互交融,彌補對方的短處,因為跨越了學科的藩籬,才成就這部作品的獨特之處。若是純史學的論述,「太平天國」一事會被拆解成原因、過程、結果及影響,舉原因為例,它被分成近因及遠因,從政治、文化、社會等等層面切入討論,並援引大量史料佐證,以致行文間充斥著數據及表格,常會落入堆砌史料的窠臼。一旦文章傾向科學、理性與實事求是,劃出「研究」與「通俗」的鴻溝,讀者僅限圈子內寥寥數人,且他們閱讀的目的並非「休閒」,而是「作業」或「工作」,這篇文章極少讓他們覺得「有趣」。太平天國,那場歷史上驚心動魄的戰亂,本身的戲劇張力及故事性反而被降到最低;一般民眾通常敬而遠之,認為把這段應該被華人注意的歷史,留給專業的史家處理即可。

  史學研究的弊病是無法將「研究成果」與「一般人」連結,再怎麼巨大的成果,也只是在圈子中流傳,無法向外延伸,被非學術圈的人們注意,甚至重視這段歷史。這樣說來,文學似乎是十全十美、萬無一失。文學中有各種技法,排比、映襯用以設計情節,甚至具有修辭學,能為每個詞語精雕細琢,史學缺乏的故事性正是文學注重之處。因此,憑藉人們喜歡聽故事的天性,文學作品大多能廣泛流通。然而,不一定每個小說家,撰寫的歷史都是真實的,為了彰顯文章的主旨,偶爾刪改,甚至架空歷史,都是常有的作為。對文學來說,真實性並非必要條件,因此不是每本小說都會列出參考資料。不過唯有歷史的背景支撐,才能讓小說不流於空泛虛浮;因為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,更能增加說服力及引人警惕。在「歷史小說」的類別上,史學與文學各自的長處與短處互相彌補,一如《太平天國之秋》,雖是歷史敘事,卻非大方向談論政治、社會及民生經濟的情況,也不堆砌史料數據,而是採用文學筆法,以人物出發,著墨刻劃每個人的性格,以他們彼此的衝撞推展故事,故事自然而然有了張力。另外,每段會採用其中一人的視角,觀看局勢的演變,讀者能投身其中,時而隨洪仁玕策畫太平天國的未來政策,時而跟在曾國藩身後衝鋒陷陣,又感其所苦,在角色間變換而未有強烈的矛盾感,《太平天國之秋》確實是一部引人入勝的歷史小說。

  以史學範疇的學術價值來說,《太平天國之秋》給了我們觀看「太平天國」的新觀點──外國勢力的介入是如何影響局面勝敗。史蒂芬.普拉特畢業於耶魯大學,取得中國史博士學位,他師從史景遷,必然被老師的名著《太平天國》影響。兩位學者皆是史學專業出身,對史料掌握有一定的水準,也服膺於追求歷史真實的治史精神。不過兩本書的行文風格大不相同:《太平天國》作為一本史學專書,以史家觀點下筆,本是常理;《太平天國之秋》則試圖在歷史敘事之中摻入小說成分,要如何拿捏史學與文學的分際,就成為一項課題。史蒂芬.普拉特不會為了增加戲劇張力而扭曲史實,他並未超出史料的界線,而是在其中更換寫法,捨棄平鋪直敘地描寫事件,將焦點放在參與其中的各方人馬,利用他們心境的轉換,自然鋪排高潮迭起的情節,讓《太平天國之秋》的可看性與真實性並存。太平天國一事,前前後後有許多洋人參與其中,雖然並非全然如曾國藩領兵,正面打擊太平天國的勢力,卻因資金流動或政策制定等因素,確實左右了此戰的勝敗。尤其是英國,軍事力量凌駕清廷及太平天國之上,看似支持哪方,哪方就能輕鬆取勝,但英國官員本身分歧的意見,讓政策搖擺不定。英國的強大是一把雙面刃,若利用得宜,就能迅速平定戰亂,不但獲得勝利者的感激,在往後與中國的貿易裡也擁有絕對優勢;然而,這把刀最終傷了中國也傷了自己,因為英國內部各派的顧慮,表現出一下支持清廷,一下又支持太平天國,三方對於大局、對於彼此都是霧裡看花。英國從未與內戰的任何一方締結緊密的信任關係,他們搖擺的立場,讓外國勢力的介入反而延宕戰爭的時長,更多中國百姓受害,流血漂櫓;同時,如結語所言,戰爭結束後,英國並未取得良好的回報,獲勝方清廷沒有對他們釋出善意,也不重啟對外通商。更有甚者,英國的介入改變了中國歷史的進程。書中一再強調,中國以往面對改朝換代之際,起義與革命是必然之事,也是一段不得已的過渡期;他們的流血犧牲都是為了迎接新朝代,終結人民飢寒交迫的生活。英國的介入阻斷了中國歷史正常的發展,延續已無法有效統治遼闊疆域的清廷,太平天國的亂事中,數千萬人民的犧牲並未換來應有的新時代。苟延殘喘的清朝,遲至1911年,再次爆發革命才被滅亡;若早在太平天國時期,能順著歷史發展改朝換代,或許中國就不必再承受一次革命造成的犧牲與破壞。

  就文學性而言,我著重開卷引言及曾國藩的性情分析。開卷引述〈馬太福音〉中的一句,「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,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。」其中「神的兒子」呼應洪秀全創立太平天國的宗教思想基礎。洪秀全多年到廣州考府試,卻屢試不中,心緒悲憤憂愁以致做了異夢,夢中所見又呼應被他束之高閣的《勸世良言》,於是洪秀全認定自己是上帝的兒子,要為神在世間斬妖除魔。他開始傳教,欲淨化人們被妖魔盤據的心靈,改信基督教;深信洪秀全思想的百姓逐漸增加,為太平天國奠下堅固的群眾基礎。不過,洪秀全自稱是神的兒子,其所作所為又與〈馬太福音〉大相逕庭,可見洪秀全只是主觀地解讀聖經的句子,擷取所需的部分;他所傳播的宗教與西方基督教是否相同,也是英國人為了要不要幫太平天國而爭論不休的重點。另外,開卷引述此言,也有諷刺的意味。很明顯地,即使洪秀全、洪仁玕和諸王,懷抱著創建美好世界的憧憬,但太平天國從誕生到滅亡,仍未曾「使人和睦」。為了擴大領地,太平軍佔領農村後,總是肆意劫掠所需,被搜刮一空的農民往往是不得已才加入太平天國。平民臉上的憂愁,再再提醒我們,照〈馬太福音〉的解釋,洪秀全並非「使人和睦的人」,也就不配稱為是「神的兒子」。至於曾國藩,他是整本書讓我印象最深的人物,作者細緻地為他刻畫出立體的形貌,與我對他的刻板印象大不相同。他並非生來是驍勇善戰,力抗太平天國的軍事人才;相反的,他本是書生,考慮良久才接下軍職,且一開始上戰場,幾乎是全盤皆輸。以往的歷史課本總說「曾國藩平定了太平天國」,將他塑造成一位英雄,但在《太平天國 之秋》中,我才知道他的才能不是領兵,而是識人;他不對日漸擴大的權力沾沾自喜,反倒擔驚受怕;他受過儒家經典薰陶,從不妄想推翻朝廷,只想做好臣子的本分。他從不是戰功彪炳的英雄,而只是一位臨危受命的儒生。唯有了解曾國藩的身世背景與思想脈絡,才能看出他與唐末藩鎮割據的諸位將領不同之處。正因他的禮教紮實,即使擁有再大的權力,也不對權位產生任何非分之想;這也足以解釋為何曾國藩一旦平定太平天國,就立刻解散了湘軍。

  總而言之,作為融合史學與文學的歷史小說,史蒂芬.普拉特的《太平天國之秋》實屬佳作。它為普羅大眾打開一扇窗,讓他們對歷史上「太平天國」一事產生興趣,進而願意主動了解;它讓已逝的歷史不被時間淹沒,而是長存在世世代代的人民心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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