迎風飛旋之羽◢

>2016社刊投稿 / BG向

如果只能用幾千字來寫一篇自傳，我想，我只能談談生命中除去他的那個部分。

青澀

*原創BG

風鈴清脆作響，稻浪翻騰成一片翠綠色的海洋。我站在田埂小路的分岔口，凝視迎我而來，逐漸清晰的人影。你照樣騎著老舊的自行車，每多踩一步、多轉了一圈輪子，都讓我擔心相互嵌合的齒輪是否會在下一秒分道揚鑣，散成我們都不認識的樣子，你會不會因此受了傷。所以我總是提醒你不要騎得太快，至少，當那刻來臨時或許只會被磨破皮、滲了點血，你還是能微笑向我走來，輕柔地安撫我：「沒事，沒事。」

你總笑我別這麼悲觀，但也就順了我這件堅持。「喀拉、喀拉、喀拉、喀拉……」你刻意斷開的節奏融在蒸騰的日光下，似乎都顯得扭曲。我問過你，跑過來是不是比這樣慢慢騎還快？你笑笑地揉揉我的髮絲，手心蓋住頭頂，我不曾忘記當下漫開那陣安心，盪起的漣漪橫跨時空，傳給很久很久以後的我。我知道你又要說些寵我的話，我喜歡這樣，噘著的唇被期待向兩側拉開。

「就是這樣。」

所以那是我唯一給你的回饋，你說，一看到我笑，恍神之間什麼都答應下來了。

我是不是在利用你的溫柔？那件事隔了很久，十年了嗎……啊、也二十年了。至今我還是在想著，用迷霧般的懷疑包裹你每一次堅決的否定，直到最後，我看不見你，儘管我們多想在破碎的感情中找出還在乎對方的心，消失的事物、離去的你，好像就真的回不來了。

今天，在一個我自認成熟的年紀，我決定把這些寫下來。也是因為我終於找到答案了。

其實沒有很複雜，當時的我只要夠冷靜一定能想明白的，只是一不小心，被深沉的悲傷與疼痛壓抑的我，很長一段時間自願與被迫沉浸其中，贖罪似地，常常把自己縮成一團跪著，朝向遠方的夜空、遠方的星星、遠方的你，輕聲道歉、流淚，再道別。

心底的聲音安穩而綿長地迴盪，告訴我判刑的結果：那時青澀的我的確利用著他，但他是心甘情願，所以並不構成心理的傷害罪。我一點都不覺得舒坦，我還是很痛、非常痛地在想著你。想到你可能並不因此難過，你少了一層情緒來思念我，翻騰而起，回憶中那一片翠綠的海捲成巨浪，鋪天蓋地吞沒我的世界。

希望你不要被傷得太重，像搖搖晃晃地騎著老舊的自行車迎我而來，受得也只是皮肉傷的程度；又希望你在離開後深深懊悔、每日每夜度著肝腸寸斷的思念，隨時要崩潰那般，想著我。想珍惜著你又不願你放下我們的過去，矛盾像蛛絲擴展成一張網，越擴越大、越擴越大……我是被包裹其中的獵物，只是沒有獵食者前來捕食，我終究只能被黏在網的中央。隨時間流逝，乾渴燒灼食道，飢餓擠壓胃袋，四肢麻痺、僵硬，直到某一種因素再也承受不了，我死在一個無人知曉之處，死後也只迎來腐敗，進入大自然的循環。

時間走了，那我們呢？

我躲在時空的夾縫中，無法逃離、無法掙扎、無法前進未來亦無法回到你身邊。

生活於髒臭的時光迴廊，我想起曾不小心跌落的排水溝，混著一點泥濘的土，費了好大的勁才抽起深深陷落的雙足，爬著、翻回道路上。現在我想，我不再有能力翻出囚禁自身的監牢，沒有理由、也沒有你。沒有你在那片陽光下彎腰，向我伸出厚實長繭的手掌；擔憂的目光照入心田，堪比汗濕的背脊炙熱。

一次又一次被撞擊、推擠，逃跑的勇氣被消磨殆盡，徘徊不定的腳步最終只得停下，握拳的力量也不復存在。那些美麗或殘缺的回憶如飛刃般刀刀刺上胸口，絲毫不差。我看見被劃開的皮膚流著血，傾瀉地滾滾淌出深黑色的血。原來是這樣子的。

跪在某個時刻的你面前，儘管你的笑如寒冬中一條及時的圍巾般溫暖、像一碗熱湯足以融化冰雪，我還是重複著一句一句：「對不起、對不起。」對不起讓你離開了我，對不起我就這麼離開了你。但哀求的語氣似乎已找不回誰來原諒的認同。

一片漆黑，吸引我的是那閃爍微明的一點亮光。

手掌抵著膝蓋，我撐起疲軟的身軀邁步向前，那一點微弱的希望成為這世界唯一的追逐。那段日子，當我走入你的人生，把那裡看作我的全世界；你要走了卻沒告知一聲，留我在這道逐漸暗下的路上，找尋你曾存在過的證明。現在，那盞燈所經之處，點亮的不只是你、還包括你身旁的我，兩人臉上幸福的笑容。是不是不小心忘了，你的回憶、你的世界也曾經有我，才能共享快樂的片刻。

從青澀到成熟，二十多年在你身後不斷奔跑，直到體力不足以負荷而緩下步伐，我這才了解我的出口在何處。

我轉向後方。

只要跨出一步，便是稻田之上那片混著濃淡不一的橘紅、那片即使你不在了，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夕陽。

我坐在田埂間的小路中央，迎面而來的是一位三、四十歲的男子，提著公事包，一身標準專業的黑西裝，步履匆忙地繞過我，皮鞋鞋跟拼出緊湊的腳步聲，從我身後逐漸遠去。

長相如同那時所描繪的未來的你。

未來的你不再騎著老舊的自行車，不需要慢慢地前進；不需要怕跌倒，更不需要怕我擔心。

你穩穩地走向你選擇的生活，而我也從此刻開始我心底真正的追逐。

滿臉的淚水被光線映照得閃閃發光。

我閉上眼，深吸一口氣。向著山坡後露出的一小塊火球，試著揚起唇角，對你作最後一次道別。

今後的人生，追的不再是誰的背影，而是自己那抹發自內心的笑容。

Fin.

飛翎2016.04